潇潇端阳雨

清汪汪的水漫上河沿的草甸。高一脚低一脚的端阳雨扑向大地的怀抱，在河面溅起水窝，荡起涟漪，浸满草的脚踝。起初，草们痒酥酥的，只是晃了晃脖子没有理会，不知不觉，水就涨到腰际，没过头顶。不一会儿，岸边绿绒绒的草苇子里，一片又一片黄黄的鸭儿花，也被水淹没了嫩嫩的茎叶，远望去，只见一朵又一朵花儿漂浮着，宛若一群可爱的鸭雏在水上引颈张望。

稻田、玉米地里青油油的一片。几个披蓑戴笠的农人，在雨里弓腰忙碌着。他们顾不上抬头说话，踩着苗行间软软的空隙，忙着各自的活计，眼尖手疾，细心而虔诚地除掉稗类和杂草。要是晴朗的日子，他们会席地而坐，一起抽烟、喝上几口从家里带来的浓茶。但是雨让他们静默了，没有功夫旁顾和闲谈，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事务里，辛勤劳动着，跟大自然对话，内心纯净而安祥。他们的头顶偶尔掠过一两只闲不住的雨燕，忙碌穿梭着，从这边的榆树巅飞到那边的豇豆架上，唧唧唧，应和着淅沥沥，成为山村灵动的音符。

许多果子赶在五月成熟。它们纵然把升温的阳光里蕴藏的金色、红色，以及热量通通吸纳到果肚里酝酿，也还不能缺少雨水酥油般的浸润和滋养，才能甜甜地发酵。一颗颗果子饱满起来了，就像一位位日渐成熟丰满的女郎，有的很矜持，在厚厚的叶子背后含羞微笑；有的你推我搡成串儿地挤在一起，裸露在叶面上；甚至还有的再也藏不住幸福的秘密，噗嗤一声笑开了花。

吱嘎一声，谁敞开了木轩窗，定是禁不住探出头来闻闻缕缕飘然而至的芳香吧。果然，在院子角落，在丝丝如瀑的雨帘中，在密密层层的绿叶下，隐约可见洁白的芳容。那是茉莉、栀子、黄玉兰，她们纯洁素净、芬芳沁人。这样的品性怎不是我们中的君子、淑女?纵有高洁的品性，横溢的才华，也不张扬、自诩，只是隐忍不骄，以一种自信、淡定、超脱的方式，坦然面对生活呢？芳草饰美人，其实何尝不是美人君子从芳草中汲取精华？大自然以无处不在的绿色生机，默默净化着我们的品性，滋养着我们的心灵。

雨大起来了，哗哗啦啦，具有撼天震地的魄力。连雨中腾飞的水汽、奔跑的风儿，都带着酣畅的热度和力量。它天生雷厉风行，喜好清洁，有矢志推进和改造一切生命的气魄和伟力。这种秉性显然有别于其他。寒雨过于苛刻，它的肃杀之气直逼你躲进温室，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丝合缝。秋雨过于绵延，仿佛幽恨怨叹不已的弃妇，有说不尽道不完的凄苦。春雨过于稚嫩，小丫头儿似的，纵然欢欣热爱，也不敢放开手脚来跑，只好颤颤巍巍地走几步，不一会儿就停住了。唯有五月的雨，终于苏醒，以拥抱万物的大爱襟怀，冲决一切有碍之堤，轰轰隆隆，浩浩荡荡而来。你看，斜斜的水泥路、小巷青石板上沉积的污秽，全被它冲刷一新了。你听，叮叮叮，嘭嘭嘭，青屋瓦、绿雨棚上，万千座城市、乡村的无垠的大地上，一支庞大的从天而降的乐队，正行云流水、激情澎湃地演奏浑然天成的交响。还有那些绿树、庄稼们，全都在雨中摇着臂膀，趁着风势，咕噜咕噜疯长呢。

由此，我深信屈子生命的终结，定是邂逅了这样一场端阳雨。它那汪洋恣肆、排山倒海、冲决万碍的气魄，深深感染了屈子。可以遥想远古的五月，大雨将临，天幕低垂，乌云如磐，蚊蝇成阵，满心的惆怅和愤懑砌成的块垒压得他透不过气。天昏地暗中，他拔剑出东门，冲向荒郊大野。无奈指天不言，叩地不语。他引项高歌，蹀躞而行，风大沙狂，愤愤然中折了剑，失了鞋，散了发。在阴晦沉闷，风雨飘摇的大地上，他愈加感到自身的渺小和绝望。既然无法妥协，又誓不叛国，那么，这滔滔汨罗就是最好的选择。这河，是屈子故国与敌国的界限，诗人忠贞爱国的立场，是他无暇一生最完美的谢幕。豪壮悲愤的狂飙，你来吧，我要与你铸为一体！惊雷叱咤，大雨瓢泼，他举手向天，步伐坚定，沉向激流深处……大悲当哭，那场端阳雨一定下得铺天盖地，浩荡不止吧。中原版图上寂寂平凡的汨罗江，从此不再平静了，几千年来血性奔涌，潮涨不息。